亚洲延伸威慑的终结？中国正在削弱美国对盟友的安全保障
编者按：
二战结束后，美国在印太地区构建了以自身为中心的“轮辐式”安全架构，“延伸威慑”则成为其对区域盟友提供安全保障的关键手段。当前，这一战略正面临多重挑战。本文为美国智库“太平洋论坛”（Pacific Forum）总裁暨首席执行官大卫·桑托罗（David Santoro）发表于《外交事务》杂志的分析文章（英文题目为“The End of Extended Deterrence in Asia?–China Is Chipping Away at America’s Security Guarantees to Its Allies”）的中译稿，供读者参阅。桑托罗长期研究亚洲与欧洲的战略安全议题，专长涵盖威慑理论、不扩散政策与核安全事务。本文译者为本站特约撰稿人徐宇深。
在过去五年多的时间里，南海作业的中国船只多次与菲律宾船只发生碰撞，有时甚至使用高压水枪对菲方进行攻击，造成人员受伤。作为回应，美国于去年向菲律宾部署了“台风”中程导弹系统。这是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首次向盟国提供如此等级的武器装备，引发了一场外交风波。中国外交部指出，该系统的部署“严重破坏地区和平与稳定，损害其他国家的正当安全利益，违背了人民对和平与发展的共同期待。”外交部还警告称，若菲律宾拒绝移除该系统，中国“不会袖手旁观”。
中国针对菲律宾的行动和威胁是一系列对抗美国“延伸威慑”政策宽泛意图的一部分。“延伸威慑”这一战略要求美国保卫其盟友免受侵略，包括在特定情况下使用美国核武器。中国长期以来批评美国的延伸威慑，称其为美国反华利益提供便利。中国官员正在竭尽所能破坏美国的行动。他们将美国视为地区的干扰性力量，并多次尝试实用经济诱因和惩罚来离间美国盟友，并且参与更具有对抗性的军事行动。这类行动旨在削弱美国域外威慑的可信度，而这种可信度是建立在对美国与美国实力的信任和信心之上的。
对于特朗普政府而言，保持印度太平洋地区的延伸威慑实为优先。特朗普政府应当在外交论坛中挑战北京的叙事与灰色地带战术，并且强化与地区盟友的军事合作。否则，美国在印太的力量和影响将或迟或早消退。
中国的视角
对中国领导人而言，美国延伸威慑并非防御政策，而是美国试图遏制甚至围堵中国崛起的广泛政策的一部分。北京同样拒绝承认衍生威慑正是基于盟友所需要而存在的事实。相反，中国官员认为华盛顿的战略是对澳洲、日本、韩国等国的强加，而北京方面认为这些国家属于中国合法势力的范围。
美国官员长期主张，美国的延伸威慑政策有助于控制核扩散，因为在美国“核保护伞”下的盟友国家不再需要自行发展核武库。然而，这一逻辑在北京并不成立。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的学者郭晓兵指出：“‘延伸威慑’概念本身就是导致核扩散的主要原因”，因为它使“核武器在全球传播”。中国外交部也呼应了这一观点，指责美国在防止核扩散方面采取“双重标准”——一方面“对所谓地缘政治对手施加最大压力”，另一方面却与盟友“强化核武器共享和延伸威慑安排”。
在外交论坛上，北京长期试图削弱美国的延伸威慑，通过将美国描绘为地区不稳定因素来破坏其可信度。早在2014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就在一场讲话中明确表达了对美国担任地区“安全保护人”的不满。他表示：“亚洲的事情要由亚洲人民来办，亚洲的问题要由亚洲人民来解决，亚洲的安全要由亚洲人民来维护。”他强调：“亚洲人民有能力、有智慧通过加强合作，实现地区的和平与稳定。”
中国也曾直接抨击美国的延伸威慑。去年，北京呼吁《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所有缔约方采纳“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并借此批评延伸威慑，认为其“威胁和平、助长核扩散、阻碍无核区的建立”。在这一视角下，美国的结盟体系在亚洲“无立锥之地”。北京认为，如果美国未在印太地区维持大规模军事存在，地区的危机将显著减少。因此，遏制和缓解地区冲突的关键手段，是促使美国撤军或大幅限制其武力运用。
除在外交层面上挑战美国盟友以及衍生威慑以外，北京也通过经济手段削弱美国的亚洲地区影响力，运用“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开始在南海威胁菲律宾船只前，北京就试图借由“一带一路”倡议提供大量基础设施项目和经济激励措施，以图阻止菲律宾与美国开展更深入的军事合作，但徒劳无功。
保持印太地区的延伸威慑是优先事项
2016年，美国在韩国部署末端高空防御系统（THAAD）后，中国禁止中国公民赴韩参加团体旅游，封杀韩国艺人在中国媒体出镜，对在华韩资企业实施限制措施，并将韩国排除在多个中国主导的外交与文化倡议之外。类似地，自2010年代后期澳大利亚开始加强与美国的防务合作以来，中国亦对澳大利亚出口实施了一系列限制性措施。
在军事领域，中国对于美国延伸威慑的反应同样愈发自信。近年来，中国在多个领域加强了针对美国盟友的“灰色地带战术”，特别是在海洋和网络空间等缺乏明确“红线”的领域，而这些红线一旦被触发，将可能导致美国回应。北京逐步实现南海军事化，部署海警与海上民兵骚扰美方盟友船只。同时，中国也针对台湾和其他美国盟友发动网络攻势与影响力行动，中国黑客亦攻击了美国关键基础设施，旨在展示其破坏核心服务的能力，从而阻止美国干预区域冲突。
中国长期在争议水域内进行军事演习和巡逻，并持续扩大演习范围和规模。因其模拟了针对美国盟友的攻击，包括对台动武，美国印太司令部负责人海军上将塞缪尔·帕帕罗将这些演习称为“彩排”。比如，在2024年和2025年，中国在台湾岛周边进行了大规模演习（“联合利剑2024A”与“联合利剑2024B”），涉及中国海军，空军，火箭军，与海岸警卫队的协调行动。今年早些时候，中国同样强化了针对台湾空域和海域的军事施压。
最后，中国正加快军事力量建设，以具备迅速出兵、夺取并控制周边地区的能力，并大幅提高美国干预的成本。习近平在2017年召开的中共十九大上宣布，中国将致力于在2049年前建成“世界一流军队”。此后，北京大规模投资常规与核武器。美国国防部指出，中国目前拥有全球最为活跃、种类最丰富的弹道导弹研发项目，并正在推进核武器建设。同时，北京也在加强其在网络空间、外太空及电子战等领域的作战能力。
综上所述，这些行动旨在使美国在面对突发事件时犹豫不决，同时让其盟友对华盛顿是否会履行防务承诺产生质疑。
美国与他们
在抗拒美国延伸威慑方面，中国并非孤军作战。俄罗斯长期以来也对该战略持批评态度，近年来更与中国携手抗衡。2022年初，即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前两周，习近平与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北京举行峰会，宣布建立“没有止境的友谊”。本着这一精神，北京与莫斯科共同倡导“全球战略稳定”，呼吁推动世界多极化，批评美国对“绝对安全”的追求。他们将澳英美三边安全协议（AUKUS）视为推动印太军事化的最新举措之一，并对美国计划在其周边地区部署更多中程导弹表示严重关切。
与此同时，北京与莫斯科也在加强军事合作，频繁在印太与欧亚-大西洋地区举行联合军事演习与联合海空巡逻，其中包括在美国盟友——如日本与斯堪的纳维亚国家——领土附近——进行的部署。此外，据路透社2024年一项调查显示，俄罗斯已在中国境内设立秘密项目，共同研发远程攻击型无人机，并协助北京建设导弹预警系统。
21世纪初以来，历届美国政府均采取重要措施，应对中国不断演进的战略态势。拜登政府在强化地区盟友关系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主导推动AUKUS安全伙伴关系，也有助于维护地区稳定。特朗普政府似乎亦有意延续这一政策方向，进一步巩固区域防御与威慑体系。若要有效实现这一目标，特朗普政府还需在更多方面采取实质性举措。
美国及其盟友应当深化其安全合作
在外交场合上，华盛顿应加大力度，挑战中国有关美国在印太地区角色及延伸威慑目标的叙事。中国官员将美国塑造成地区不稳定因素，甚至渲染为对中国生存安全的直接威胁。在2022年亚洲年度最大安全峰会“香格里拉对话”上，当时的中国国防部长魏凤和将美国斥为“霸凌者”，并指责华盛顿干涉地区领土争端。“美国有人正试图对中国进行全方位打压，”他表示。为了重掌话语权，美国官员应公开澄清延伸威慑及核武器共享的政策目标，并加大对中国针对美国盟友日益咄咄逼人的行为，以及北京核武扩张行为的国际关注度。
除此之外，美国还应加大对抗中国“灰色地带战术”的努力。近年来，华盛顿与其盟友已增强情报共享与协作，并在打击虚假信息和网络攻击方面取得初步成效。接下来，应进一步强化政策与作战层面的协调，增强如东南亚与太平洋等脆弱地区的抵御能力。为应对中国的信息战，美国及其盟友还应更有效地整合经济工具，包括出口管制与制裁。若缺乏有力惩罚，北京极有可能变本加厉，持续施压。
更为关键的是，美国及其盟友应发展相关军事概念与作战能力，确保在遭遇突发侵略时能迅速、有效回应。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全力确保具备阻止中国“夺地”的实力。如有必要，还需为与北京发生冲突并最终取胜做好充分准备，哪怕中国已在该地区投射出日益浓重的“核阴影”。为此，他们也应深入思考如何最大限度地运用包括核武器在内的集体军事力量，对中国形成有效威慑。
最后，美国及其盟友必须预见到中国与俄罗斯将在未来几年内持续深化安全关系。这种双边关系对印太及欧亚-大西洋两个战略区域都将产生深远影响。随着中俄加紧防务协作，美方及其盟友也必须相应加强自身的安全合作。否则，美国的延伸威慑或将遭遇致命削弱，其全球影响力与战略主导地位也将受到严重侵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