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州旅行为何成为美国堕胎之争的新战线？

作者：瞿嘉露  来源：海国图智研究院

7月15日，美国众议院通过立法以保障跨州旅行寻求堕胎的权利，这也使得最高法院关于旅行权的相关判例又引起了诸多关注。事实上，美国宪法并没有明确规定旅行权，这一权利在《邦联条例》(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中出现，其解释通常参照促进州际贸易等权利的先例。在最高法院通过多布斯案裁决(Dobbs v. Jackson Women’s Health)将堕胎权下放各州后，跨辖区堕胎或将成为今后美国堕胎之战的前沿阵地。因此，本文希望以堕胎旅行作为分析当前美国堕胎争议的切入点，梳理当前相关争议，分析可能影响。最后回顾美国历史上关于旅行权、堕胎的相关历史，简单预判未来各州堕胎的可能动向。

一、争论不休：跨州旅行如何成为堕胎战争前线?

关于堕胎旅行的讨论最早出现在今年6月布雷特·M·卡瓦诺(Brett M. Kavanaugh)大法官签署的否决罗伊诉韦德案(Roe v. Wade)的多数意见中。在他这份长达12页的个人意见中，他写道，“今天的决定提出的与堕胎相关的法律问题从宪法层面来看并不是特别困难，例如，一个州可以禁止该州的居民前往另一个州进行堕胎吗?在我看来，基于宪法规定的州际旅行权利，答案是否定的。”

这一表态迅速引起了学界的诸多讨论，大多围绕跨州旅行的合宪法性展开。加州大学法学教授罗里·利特尔(Rory Little)在他的推特上指出了矛盾之处：卡瓦诺大法官以宪法没有提及为由投票否决了堕胎保护，然后他对一项不成文的“州际旅行的宪法权利”表示支持。有的学者则认为卡瓦诺对于旅行权的解释范围有限，如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教授塞思·克赖默(Seth Kreimer)认为，州际旅行的权利“相当牢固地植根于宪法结构和长期的宪法实践”，但卡瓦诺并未承诺个人在返回原州时可以免于诉讼，也未提及要保护提供堕胎服务的医疗服务者，其保护仅仅局限于“旅行”本身。而彭博社法律(Bloomberg Law)则呼吁国会制定立法，保护堕胎旅行的权利，并确保没有人因在另一个州的堕胎而受到起诉。

众议院在7月通过的《医疗保健旅行自由法》(下文简称旅行法案)使关于跨州堕胎的讨论逐渐演变成全国大讨论。该旅行法案的目的在于保护生育自由，特别是为堕胎州际旅行提供宪法保护。同时，它将保护堕胎合法州的医疗保健提供者，使他们不必因给其他州个人提供服务而受到起诉。该旅行法案在参议院受到了意料之中的共和党人的反对，但似乎在这个问题上，两党的议员都表现出并未完全跟随党派路线的情况，从侧面证明跨州堕胎这一问题的复杂性。尽管以俄克拉荷马州参议员詹姆斯·兰克福德(James Lankford)为代表的共和党人反对通过法案，但党内存在分歧。肯塔基州共和党参议员表示，“没有一个州有权禁止旅行”，参议院共和党竞选部门主席表示，他认为应该允许美国人可以进行堕胎旅行。民主党这边，乔·拜登(Joe Biden)总统呼吁参议院废除堕胎权阻挠议案，使法案可以以简单多数通过。然而，温和派参议员乔·曼钦 (Joe Manchin) 和基尔斯滕·西内玛 (Kyrsten Sinema) 继续反对废除阻挠议案。因此，该法案不太可能在参议院获得通过，因为它们需要60票才能通过。除了阻挠旅行法案外，参议院此前已经两次否决了《妇女健康保护法》(Women’s Health Protection Act)，该法案试图废除各州关于堕胎的法律，将堕胎法律化，允许婴儿在出生前任何时候被堕胎。因此旅行法案这次不太可能在参议院通过。

在旅行法案上，各州的割裂显得尤为明显。当前，对堕胎旅行表示明确反对并取得实质性进展的州以德州为典型。德克萨斯州参议院通过第8号法案，该法案通过允许任何私人公民对帮助或教唆堕胎的人提起民事诉讼来禁止堕胎，跨州堕胎包含在此行为之列。与之相对，民主党控制的州的立法者起草了旨在保护提供堕胎和帮助人们跨越州界的州内医生的相关措施。这些措施还为孕妇提供了法律保护，如俄勒冈州的立法者刚刚批准了1500万美元的预算，用于支付该州居民和旅行者的堕胎费用、旅行和住宿费用，并扩大该州堕胎提供者的数量。各州围绕旅行法案产生的争议在近期一个备受瞩目的案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俄亥俄州一位10岁女孩最近在被一名27岁的男子强奸后不得不前往印第安纳州进行堕胎。在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后，俄亥俄州禁止在怀孕六周后堕胎，强奸或乱伦也不例外。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围绕堕胎旅行的两套对立政策之间的冲突很可能会在法庭上上演。

那么，美国公民是否能以堕胎为由进行跨州旅行?各州是否有权出台禁止跨州堕胎的法案呢?如果通过，将会对公民的哪些权利造成影响?这些问题的答案，都需要再次回顾美国历史上有关旅行权的相关争论。

二、堕胎旅行：一个争论已久的复杂话题

旅行权(the right to travel)事实上从未被宪法明文规定，而是从宪法的结构、防止各州负担州际贸易的休眠商业条款以及特权和豁免条款进行阐发。关于旅行权的含义最早可以追溯至1867年的克兰多尔诉内华达州案(Crandall v. Nevada)一案。塞缪尔·弗里曼·米勒(Samuel Freeman Miller)大法官在他的多数意见中写道，美国人拥有自由经过美国任意领土的独立意志，因此最高法院取消了对每个人通过公共承运人离开该州而征收的内华达州税。1900年的威廉姆斯诉菲尔斯案(Williams v. Fears)则再次印证旅行权的存在，大法官梅尔维尔·富勒(Melville Weston Fuller)认为，美国公民享有自由从一个州到另一个州的权利，这种权利受美国宪法第14修正案和其他条款保障。

根据《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分析与解释》一书，旅行权实际包含三项独立权利，其中两项因其文本支持的不确定性而引人注目。第一是公民在国家之间自由流动的权利，这项权利因其长期存在而备受尊崇，但仍缺乏明确的教义基础。第二是美国宪法第四条第一句明确规定的公民特权与豁免权利(该权利大概内容是，州法律不能偏袒本州居民而不是其他州的公民)。第三是新移民在该州建立公民身份的权利，享有与其他州公民相同的权利和福利。简而言之，旅行权作为反对堕胎者的主要依据，本身具有较强的可解释性与不确定性。

在最高法院先例中，最有可能被用来论证堕胎旅行合法的先例是1975年毕格罗诉弗吉尼亚州案(Bigelow v. Virginia)，该案裁决中推翻了一位在该州发布堕胎广告的编辑的定罪。哈里·布莱克蒙大法官(Harry Andrew Blackmun)认为，及时堕胎在弗吉尼亚州是违法的，但是该州立法机构无权监管广告商在纽约的活动，也不能阻止其居民前往纽约获得这些服务。通过类比此案，可以得出：禁止堕胎的州的妇女可以前往该程序合法的州，并且该妇女不能因获得堕胎而受到起诉的结论。

从个人的角度来看，堕胎旅行严重损害了弱势群体的权利，因为能够旅行以寻求堕胎护理本身就是一种特权。这样的旅行通常需要休假、托儿安排、住宿等计划，既昂贵又耗时。这将对低收入人群产生影响，低收入女性被迫怀孕至足月，要么是因为害怕被起诉，要么是因为无法旅行寻求护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不论是最终生育还是旅行成本，都显得难以支付，长此以往，将会造成持久的经济差距。除了低收入人群外，堕胎旅行往往涉及更复杂的宪法问题，最为直接的是关于隐私权和管辖权的界定。如果州政府可以出台相关法律禁止堕胎旅行的话，不可避免的问题在于，州政府可以追踪寻求堕胎服务的人吗?他们可以访问某人的手机数据吗?在加利福尼亚州，立法者提出了一套法案，将保护加州人免受密苏里州考虑的各种民事诉讼。“我们认为任何其他州都不应该有权或有能力进入我们的州并执行判决或控制我们的公民或医生的行为，”该法案的发起人、议员丽贝卡·鲍尔-卡汉(Rebecca Bauer-Kahan)说。这实际上涉及了管辖权范围的问题，即一个州是否有权通过该州的法案限制其他州公民的行为。

在最高法院将堕胎权下放到各州后，围绕这些新问题的法庭斗争正在州一级上演。但回顾历史，过去十年保守派在各州的提前布局将使党派政治对州法院影响逐渐加深。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全国共和党和其他保守派团体花费巨资推动州立法机构和法院向右转。该党的司法公平倡议表示，自2014年成立以来，它已花费超过2100万美元来选举保守派进入州法院，今年将花费超过500万美元。从投票权到重新划分选区，州最高法院近年来做出了可靠的裁决来支持保守派。观察法庭的佛罗里达大学政治学家丹尼尔·A·史密斯(Daniel A. Smith)说，党派政治对州法院的影响不太可能改变。

三、走向极化：在州一级打响的堕胎之战

随着中期选举的临近，两党都将堕胎议题作为获取选票的重要途径，但在旅行法案上，民主党可以发挥的空间有限。一是民主党在州一级可以发挥的作用有限。在过去六次选举中，民主党可能赢得了五次总统选举，但共和党控制着23个州立法机构。二是拜登作为总统能发挥的作用有限。他曾公开承认无法采取行政措施来确保女性的选择权。唯一的希望是国会恢复对罗诉韦德案作为联邦法律的保护，或者加强联邦卫生机构对医疗记录的保护，而这又与民主党是否能赢得中期选举密切相关。三则与近期民主党党内意见不一相关，在参议院进行的一项旨在编纂罗伊和保护全国堕胎权的投票再次被阻止，因为民主党人乔.曼钦加入了所有50名共和党参议员的行列，反对该法案。

在联邦难以直接干预的情况下，部分州已经采取行动组织堕胎。以德克萨斯州为首的红州广泛借鉴了其六周禁令——第一部依靠民事诉讼而不是刑事处罚的现行堕胎法，由于其迂回的执法结构，在联邦法院和州最高法院的法律挑战中幸存下来。同样是诉诸民事诉讼的私人执法，密苏里州众议员玛丽·伊丽莎白·科尔曼(Mary Elizabeth Coleman)提出了几项与堕胎有关的法案的修正案，将允许公民利用德克萨斯州禁令起诉任何帮助密苏里州居民在州外进行堕胎的人。俄克拉荷马州州长凯文斯蒂特(Kevin Stitt)于4月签署了一项法律，将所有堕胎定为刑事犯罪，只有极少数例外。根据法律，进行堕胎的医疗服务提供者可能会被处以最高10年的监禁。

类似法案可能引起“外溢效应”，目前已经出现了许多女性前往其他州堕胎的情况。在德州禁令出台后，俄克拉荷马州已成为寻求终止妊娠的人们的避风港。根据德克萨斯州政策评估项目收集的数据，自去年9月以来，每月约有1400名德克萨斯人离开该州进行堕胎，几乎一半(45%)去了俄克拉荷马州。德克萨斯州边境各州的计划生育诊所报告说，患者流量增加了近800%。人数激增意味着诊所人满为患，寻求堕胎的患者面临至少两周的等待时间。许多人为了护理而旅行数百英里，使用杂货和租金来支付旅程费用。如果俄克拉荷马州禁止大部分或全部堕胎，那将这些已经面临长达数周堕胎延误的德克萨斯人和俄克拉荷马人将赶往下一个最近的护理地点：科罗拉多州、新墨西哥州和阿肯色州，但这些州的临床医生说他们同样不堪重负。更有可能的是，禁令将引起寒蝉效应，使部分摇摆州对堕胎态度更加谨慎。例如，在蒙大拿州，计划生育诊所最近表示，他们需要为寻求堕胎药的女性提供居住证明。蒙大拿州参议员史蒂夫·戴恩斯(Steve Daines)虽然认为密苏里州立法“激进”，但仍然警告企业不要推广“堕胎旅游”。南达科他州州长克里斯蒂·诺姆(Kristi L. Noem)表示，将限制她所在州向州外堕胎敞开大门。

部分堕胎友好州同时也出台了相关政策和法律对堕胎旅行表示支持。在加利福尼亚州，立法者提出了一套法案，将保护加州人免受密苏里州考虑的各种民事诉讼，该法案的发起人、议员丽贝卡·鲍尔-卡汉(Rebecca Bauer-Kahan)表示，“我们认为任何其他州都不应该有权或有能力进入我们的州，对我们的公民或医生执行判决”。华盛顿州长杰伊·英斯利(Jay Robert Inslee)签署的一项法案旨在合法保护任何堕胎或帮助某人获得堕胎的人——包括州外居民。科罗拉多州参议员迈克尔班纳特(Michael Farrand Bennet)也与他的同事一起敦促参议院通过旅行法案。“剥夺妇女的这一基本权利并让各州强迫她们怀孕是不够的。现在他们想用法律来阻止她在美利坚合众国从一个州到另一个州旅行，这是卑鄙的。”

但根据前述，不论是限制或是支持堕胎旅行，这些法案都将涉及州管辖权竞合、隐私权等等宪法问题。目前来看，保守派占优势的司法系统正在逐渐发挥其作用：在联邦层面推翻先例，在州层面逐渐限制堕胎权。

三、结语

最高法院通过多布斯案裁决后，跨州旅行逐渐成为当下堕胎之争的新热点。这一讨论的特殊性在于：一是关于旅行权的定义，美国宪法并未以明文规定，对这一权利的讨论必定要追溯至历史久远的先例。二是堕胎旅行涉及诸多宪法问题，需要最高法院和州法院在未来的实践中逐渐明晰答案。三是涉及联邦与州、两党政治之争。过去十年中，保守派势力对州政府机构、对司法系统的入侵，其能量在当前堕胎议题上逐渐体现。在未来，关于堕胎旅行的讨论无疑将持续很长时间，但讨论必定不仅仅局限于旅行本身，而更多夹杂着党派政治、各州之间的权力博弈等等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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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间：2022/8/28   发布时间：2022/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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