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长民主党候选人预选结果和美国政治的未来

编者按:本文作者杨大巍是本站专栏作者,本文2025年6月25日首发于他的微信公号“印象与逻辑”,题目是“纽约惊变!33岁社会主义者击败科莫,民主党正狂奔向意识形态深渊?——评纽约市长初选”。文中提到的AOC指Alexandria Ocasio-Cortez,是纽约第14选区的国会众议员。她1989年生人,2019年首次当选,与桑德斯(Bernie Sanders,佛蒙特州联邦参议员)等代表民主党的极左翼。特朗普入主白宫后,AOC和桑德斯在全国各地举行集会,参加者众多。文中提到的在纽约市长民主党候选人初选中获胜的马姆达尼(Zohran Mamdani)1991年出生与乌干达的坎帕拉,父母是印度裔。他们一家1998年前后移民美国。马姆达尼2021年当选纽约州议会议员。被马姆达尼击败的科莫(Andrew Cuomo)来自政治世家,其父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纽约州长之一,并曾竞选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科莫生于1957年,2010年当选纽约州长,2014年和2018年两度连选连任,但20121年在被多名妇女指责性骚扰和在抗疫过程中弄虚作假之后辞职。马姆达尼的预选胜利并意味着他肯定就是纽约下任市长,他将在今年11月与共和党候选人和包括现任市长亚当斯(Eric Adams)在内的独立候选人一决雌雄。科莫也有可能作为独立候选人再次参选。
2025年6月24,一场原本被视为“地方事务”的纽约市长民主党初选,突然引爆美国政坛神经。年仅33岁、拥有穆斯林背景、自称“社会主义者”的马姆达尼(Zohran Mamdani),在选民投票率不足30%的情况下,爆冷击败出身政治世家的中间派候选人、前纽约州长安德鲁·科莫。
这一结果不仅震惊主流舆论,更在民主党高层和战略圈中引发深刻焦虑。
民主党正站在十字路口:是回归克林顿时代的中道路线,还是继续向AOC与伯尼·桑德斯所主导的社会主义方向狂奔?从纽约这场初选的结果看,答案正逐渐明朗,而伴随而来的,可能是对党内秩序与全国选战布局的根本挑战。
纽约市长的地位举足轻重。它不仅是美国最大城市的掌舵者,更常被视为“全美第三重要的民选职位”,象征着治理能力与政治理念的集合体。从朱利安尼、布隆伯格到白思豪与亚当斯,尽管路线各异,纽约始终保持着制度层面的延续与治理上的现实主义底色。
马姆达尼的胜选,打破了这一传统。他不仅年轻、背景新颖,毫无行政经验,更重要的是,他不是一个“进步主义者”,而是一个明确的社会主义者。他代表的是一种彻底“制度颠覆型”的左翼政治实验。他主张政府开办杂货店,提供免费食物;用社区心理咨询师取代警察;冻结房租、扩建公屋、推动房产公有化;全面推行免费住房、免费交通与免费教育;对高收入人群与大企业征收“道德税”;在2030年前实现零碳城市。这些政策不仅反市场、反增长,甚至挑战了城市治理的基本逻辑。
马姆达尼击败的安德鲁·科莫,是纽约政坛最具分量的家族代表之一,其父马里奥·科莫曾任三届纽约州长,是民主党中间路线的重要象征。此次失败,标志着“克林顿式民主党”在纽约的全面溃败。
尽管如此,马姆达尼的胜选基础仍显脆弱。更多依赖高动员的激进选民而非广泛民意。伦敦大学学院美国政治中心主任托马斯·吉夫特向《新闻周刊》指出:“马姆达尼的政治观点只在民主党精英中引起了相对狭隘的共鸣,这或许足以让他赢得初选,但在大选中可能会面临更激烈的竞争。自封的社会主义者总是有支持率上限的。”

令人困惑的是,马姆达尼所代表的激进社会主义政策,不但没有被主流选民普遍质疑,反而在年轻人中赢得空前支持。Z世代(1997年后出生)是民主党的新兴力量,这代人从未亲历冷战或社会主义失败的历史,更不曾经历市场经济建立初期的艰辛。他们成长于社交媒体、身份政治、环境危机与“免费经济”的双重浸染中。
在他们眼中,传统资本主义等同于压迫、气候灾难、贫富不均和“老板剥削”。而像马姆达尼提出的“免费住房”“政府杂货店”“取消警察制度”等政策,正构成一种心理上极具吸引力的“正义乌托邦”:人人平等、不用奋斗、没有焦虑、没有竞争。这些主张尽管现实中代价巨大甚至不可行,但在TikTok、Reddit、Instagram等平台上,却被包装成视觉化的理想社会样本。社会主义成了一种社交身份、一种“政治潮流”,而非真实治理逻辑。在这种氛围中,民主党内一批年长中间派人士已无法与年轻选民对话。Z世代不再关心GDP、就业率与治理成本,他们要的是“态度”“价值”和“愿景”。
马姆达尼正是这一时代情绪的受益者,也是激进政治包装术的代表人物。他没有经验,但有态度;没有方案,但会发声;没有治理能力,但善于制造希望。
这一结果并不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华尔街日报》的专栏作家佩吉·努南(Peggy Noonan)早在几个月前便指出,民主党历来有一个“自毁模式”:每当在全国性选举中失利,他们不是向中间靠拢、争取独立选民,而是反向操作,加速左转,试图用“更激进的理想主义”掩盖现实的失败。
1980年,里根以压倒性优势击败卡特后,民主党在1984年推出极左的沃尔特·蒙代尔(Walter Mondale);1988年,又推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结果两次惨败。直到1992年,比尔·克林顿带着“新民主党”的中间派旗帜登场,才打破这种“左倾失败”的宿命。
如今,这种历史的回声再次响起。2024年大选,民主党输得灰头土脸,民调显示,中间选民大规模逃离民主党,是失败的主因。然而大选刚刚过去几个月,党内却没有出现反思、调和、调整的力量。相反,从纽约到加州,从芝加哥到波特兰,社会主义派大举攻城略地。

然而,如今的左转与以往不同。它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更像是一次文化战争,是“觉醒文化”(woke culture)、身份政治与经济平权的全面合流。党内已很少有人敢对这些“神圣价值”提出质疑,否则就有被舆论围剿、基层抛弃的风险。这种“党内言论寒蝉效应”,正在使理性派彻底失语,令激进派一路狂奔。
纽约市长初选,正是这种结构性左转的集中体现。它不是一时激情,而是长期堆积的结果,是党内生态失衡的外化,是制度机制鼓励极端化、惩罚中庸化的制度症候。
推动这场左翼浪潮的,不只是Z世代的心理渴望,还有一套严密高效的组织网络。以AOC、桑德斯为代表的“民主社会主义者联盟”(DSA),近年来通过持续培育基层干部、构建选区网络、统筹资金流向、打造媒体影响力,已在多个地方初选中大获全胜。他们不像传统政党那样依赖大金主和名人,而是通过数百万小额捐款与社交媒体影响力,建立起一套“草根动员型夺权机制”。
马姆达尼的成功,正是这一机制的产物。他的竞选团队高度数字化、语言极其精致、传播逻辑符合算法偏好,极具动员力和情绪张力。在社交平台上,他不讲政策细节,而讲“不正义的愤怒”;不讲治理方案,而讲“我与你同在”。这套“情绪政治”恰好迎合了当代青年对代入感、共鸣与叛逆的渴求,也令传统候选人望尘莫及。
推动这一趋势的,并不只是候选人个人魅力,更是背后一场有组织、有动员力的群众运动。不久前,AOC与伯尼·桑德斯在纽约举办的万人集会,声势浩大,媒体聚焦,几乎像一场党代会。他们主张的不是渐进式改革,而是彻底改造社会秩序。他们呼吁终结资本主义,呼吁“经济正义”,呼吁“人人有权拥有住房、医疗、教育和生活保障”。
这不再是“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而是赤裸裸的群众社会主义运动。而且,它不再只是边缘现象——它正在主导民主党内部的气候、舆论与选举机制。
这种“群众基础”的存在,让党内的传统精英——无论是南希·佩洛西,还是查克·舒默——都陷入尴尬境地。他们既不能公开反对左派(怕失去基层动员力量),也无法有效整合选民(因为中间派已逐渐失语)。民主党正被自己最激进的部分绑架,变得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
面对马姆达尼的胜选,很多民主党战略家只能苦笑。就连温和派媒体也措辞小心,不敢直接批评这位“新星”。而党内那些年迈的领袖们——加州的老将、国会的老议员们——仿佛一群站在高速列车轨道边的长者,知道列车将出轨,却谁也拦不住。
民主党就像一匹脱缰野马,正朝着意识形态的深渊狂奔。没人敢挡,也没人能挡。等他们真的飞跃悬崖,粉身碎骨时,才会有人后知后觉地说:“也许我们应该早点勒一下缰绳。”

马姆达尼的胜利固然让民主党左翼欣喜若狂,却也在无意中为共和党打开了一扇通往“长期执政”的大门。共和党可以借机大肆渲染“民主党已被社会主义彻底劫持”,并将纽约治理失败、犯罪率上升、企业逃离等问题归因于激进政策,以此警醒中间选民和温和派选民。
“Never let a good crisis go to waste.” 共和党还可以利用民主党左翼的疯狂进一步重塑自己的叙事主轴:强调自由市场、法治、安全感、社会秩序与个人努力,将民主党日益失控的“乌托邦工程”与现实的民生危机对比强化,把民主党塑造成“现实脱节政党”。如果策略得当,这将有助于争取亚裔、西语裔、非洲裔中产和部分年轻人,尤其是在大城市边缘地区与蓝州的“保守口袋”中打开突破口。
现在,摆在民主党面前的,是一个根本性的战略抉择:究竟是要继续拥抱一场“左翼政治革命”,通过大政府、福利国家、制度重构等方式,彻底改变美国的政治经济架构?还是重新找回克林顿时代的治理理性、重建中产联盟?
若前者占上风,民主党也许可以继续在初选中“激情取胜”,但却可能在大选中“现实溃败”。毕竟,绝大多数美国选民仍然关注的是税率、就业、安全、房价等日常问题,而不是“取消警察”“政府控制超市”这类实验式幻想。
而如果后者能重新找到立锥之地,那么民主党就必须有勇气进行一次内部反思——不仅是战略层面的微调,更是认知框架上的转型。他们必须重新定义何谓“进步”、何谓“正义”,以及政党存在的真正功能:治理,而不是表演。
纽约市长初选不会左右全国政局,但它发出的信号已足够强烈:民主党已难以自控,左翼力量正全面接管党内主导权。共和党若能冷静应对、理性建构、积极布局,将有望在未来四年中逐步积累势能、扩大版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国性复兴。
而民主党,则必须回答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究竟是谁?是治理型政党,还是乌托邦布道者联盟?
正如一位媒体人所言:“民主党现在一无所有,没有领袖、没有计划、也没有远见。正因如此,像马姆达尼这样的人才能如此轻易地出现,并让这么多人沉迷于他的幻想之中。唯一的问题是,他能兑现承诺吗?”
马姆达尼只是起点,不是终点。他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学生,是电影导演米拉·奈尔的儿子。真正值得担忧的,不是他这个人,应该担心的是民主党。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延伸阅读
33岁政治明星横空出世:首位穆斯林与印度裔美国人爆冷领跑纽约市长竞选
BBC (2025年6月26日)
一位年轻的左翼候选人佐赫兰·曼达尼(Zohran Mamdani)在纽约市长选举的民主党初选中爆冷胜出,有望成为该党提名人,向11月大选发起冲击。
这位年仅33岁的社会主义者周二宣布在初选中获胜,击败了主要对手、前州长安德鲁·科莫(Andrew Cuomo)——这位资深政坛人物曾长期被视为主流民主党的象征。
“今晚我们创造了历史,”曼达尼在胜选演讲中表示。如果最终当选,他将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穆斯林和印度裔纽约市长。
现年67岁的科莫在2021年因卷入性骚扰丑闻辞职后试图东山再起。他在败选后表示祝贺,称对手打了一场“聪明而出色的竞选”。
在自由派阵营占主导的纽约市,民主党初选基本就决定了11月大选的最终结果。这场初选也被广泛视为民主党在川普重新入主白宫、共和党夺回国会两院之后,调整战略和讯息传递能力的重要风向标。
初选当晚的计票结果显示,曼达尼领先优势明显,但尚未跨过50%的直接胜选门槛。
佐赫兰·曼达尼是谁?
根据纽约采用的“排序复选制”,选民可按偏好排序选择最多五名候选人,因此最终计票可能要延续到下周。尽管如此,科莫已出人意料地宣布认输。
“这是现代纽约市政治史上最大的爆冷,”政治顾问杨特里普(Trip Yang)对BBC表示,“这是曼达尼的一场巨大胜利。他向选民展现了在川普再次掌权的当下,纽约民主党人期待的是有热情、有勇气、敢于斗争的领导者。”
不过,科莫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仍表示,尚未决定是否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加11月的大选。
“我说的是他赢得了初选,”科莫强调,“我还会看接下来的数字和排序复选的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打算——毕竟我还有独立党派的名额。”
作为前州长,科莫在新冠疫情期间频频亮相全国电视,被视为温和派和建制派代表。而曼达尼则是一个典型的“局外人”,直至最近在纽约政坛还鲜有人知。
曼达尼出生于乌干达,7岁时随家人移居纽约市。他的竞选视频中出现了乌尔都语演讲、宝莱坞电影片段,甚至还有西语宣传片,展示了他多元背景和沟通能力。
不过,他对巴勒斯坦的坚定支持和对以色列的尖锐批评,使他与大多数民主党建制派格格不入。他也因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视频走红,内容是他向那些在去年11月投票支持川普的选民提问:“是什么让你投了共和党的票?又是什么能让你重新回到民主党?”
他的竞选纲领也相当进步,包括:
- 免费公共巴士
- 普及儿童托育服务
- 冻结受补贴住房的租金
- 市政府开办平价超市
- 并通过向富人加税来提供财政支持
“这是一个每四人中就有一人生活在贫困中的城市,是一个有50万孩子每天饿着肚子睡觉的城市,”他在一次竞选活动中对BBC表示,“而这座城市正面临失去自己最珍贵特质的危险。”
国会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和参议员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也在竞选期间为他背书,两人同属民主社会主义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