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两岸危机惟一一人：悼念我最尊敬的台湾知识份子：朱云汉

作者：陈文茜  来源：陈文茜

他的心房颤动，突然呼吸停止。才 67 岁。

我们的时代往往也是在一个点上，𣊬间转弯。911，阿拉伯之春，川普当选，乌克兰战争⋯⋯

这些都是他长期关注的议题。

是否也是如此，他选择不就医，在几乎不能行走的生活中，让生命𣊬间转弯?

或许那一刻，他隐约听闻，众多舍不得的哭声。

但他仍选择诀然而去。

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与之偕老、聆听其知识浩瀚，真诚待人处事，尤其处理两岸危机的人，恐怕只有朱云汉一人。

他可能是最后一人，可以同时穿梭美国，得到美国国务院、智库、外交政策协会、美国顶尖中国问题专家尊敬的台湾惟一一人。

他也可能是最后一人，可以以卓越的分析得到大陆的敬意，让领导人充分了解掀起台海战争，对于中国经济的不利;对于中国崛起的历史性挫败。

他是惟一。

可能也是最后。

但他突然离开了。

深夜我接到他的哥哥云鹏的电话，那一端他嚎啕大哭;这一端我心痛如绞。

那一天，星云大师才刚刚图寂。

两朵最关心两岸和平的云，一起飘走了。

留下黑暗的深夜及悲伤无语的我们。

他走后我翻阅半个月前的对话，除了某日已经疼痛难捱无法入眠，请求我帮助之外，写给我的讯息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长 Burns 的台海战争见解，台湾驻外代表处无视台海危机一直游说美国政要来台访问、或是总统想至美国国会演说。

但她们的荣耀，却可能是埋葬台海的和平机会：使战争机率步步升高。

2014年，在天下杂志邀请下，我们一起开专栏。但我在 2019 年肺腺癌开刀后停笔。直到 2022 年中后，才恢复专栏。

而朱云汉不久也罹患直肠癌。流着血，喘着身子，虚弱无力，但他仍笔耕不缀，未曾停止撰写专栏。

为什么?

他担忧在几方任性且自私盘算的局势中，一个不小心擦枪走火;我们共同成长的故乡成为废墟，而人类陷入毁灭性的战争。

他是知识份子，他不能沉默。

云汉看了我写的「台海危机」文章，显然不同意。身为一位自由主义者，一位谦谦君子，他很少更正别人的意见。

但这一次他清楚地告诉我「2023年后会愈来愈危险」。

他忧虑全球化的逆转，他担忧台海危机首当其冲的同时，因为直肠癌，他正天天流着血，或是不断泻肚。

他的虚弱，没有阻挡他的笔，他的忧心。

相识约三十多年，多数时候朱云汉多半面带笑容，即使川普上台，看我大惊小怪，他仍乐观看待。他相信美国共和党的文官体制，会一定程度节制他。

但当美国国内形成贫富差距的大鸿沟，美国的仇恨已经彻底改变这个国家;正如我们经常看到的历史悲剧，一切已𣊬间转变。

危机，迎面而来。从美国国内、变成乌克兰，接下来：台湾。

记得蒋经国纪念图书馆完成时，他怕我被感染，约我一人先去参观。他全程陪同。

握着他的手何其冰冷，他的脸颊何其苍白。但他的使命感，何其膨湃!

他向朋友们一一介绍建筑师符传祯如何结合现代建筑及苏州庭园，一点一滴完成建筑。景观设计在七海官邸前人工湖，种植野薑花，一种亲水、自然野生的植物，放在图书馆最醒目之处。弧形的线条，湖水上的音乐厅⋯⋯当时我们，都生了病，但仍有梦。

约好 2022 年底把陈毓襄找来，办跨年湖上音乐会。如现代的苏州评弹;然后一起看烟火。

参观的时候，我分四次行走，太喘;云汉除了脸色苍白，仍有体力。笑笑地叙事园区建筑及各界赞助的点滴。

我常常想，他是否抱着人生最后的所有力气，想要完成台湾第一个国际水平的纪念图书馆?

他介绍墙上张大千惟一的二玄社复制画，那是他倾全力以私交不以公费争取而来的。

但岂止复制画是惟一，他身上带着太多惟一。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为自己争取官位、权力。

自李登辉、尤其连战院长特别赏识他⋯⋯所有的官位他皆一一挥手拒绝。相对于他的同辈、他极力栽培的学生们，皆倾权术之巧，一一追逐权力。

有一次他很感慨地问我，为什么?

这种以国家为己任，视权力如鸿毛的风骨⋯⋯在我们的土地上几乎快要绝迹。他像一位从迷宫出来的使者，只见一望无垠的沙漠，朦胧中，远处争权夺利的海市蜃楼，正在厮杀。

即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生活之地，已经处在可能的战争边缘。

我们许久未见蝴蝶观望我们的模样。在牠们眼中，我们可能很丑陋而不自觉。

我们许久未经历战争的残酷，那是八十年前古老的记忆。

当众人只知激情无知地往前走时，他决定停下来。

停在风里。停在云里。

小时候他曾目睹父亲河水中郊游游泳却骤逝的残酷，这次他是否不想再经历其苦?

未来有一天倘若我蓦然转身，树枝会愣住不动，那是你吗?云汉?

你等着我们一步步走远。

你生前想说的：

你们没有注意鸟在降落吗?

你们没有注意叶在凋零吗?

你们没有注意时代遽变的沙沙声吗?

也许我们都是罪人。

未来高昂的代价早已加在我们的头上。

夜幕降临，星星消失，地面上的叶子发出阵阵沙沙的恐怖响声。如战鼓即将近袭。

可能直到那一刻，我们才想起了他，惟一、无私的和平使者。

但他已远去。静默的瞌上眼睛。

愿所有的人，在他从急促到窒息的呼吸声中，领悟他生前的叮咛。

来源时间：2023/2/18   发布时间：202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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