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最后一面(短篇小说)

 江岚:最后一面(短篇小说)

编者按:《中美印象》是全球唯一仅关注中美关系的中英文网站,从性质上说是一个时政网站。转发关于美籍华人在美国奋斗和打拼的纪实和文学作品旨在从一个新的角度反映变幻莫测的中美关系和那些多多少少影响着中美关系的美籍华人在美国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讲,美籍华人更被两国关系的沉浮所影响。短篇小说《最后一面》发表于国内期刊《作品》2025年第6期,作者授权本站转发。

下了高速公路,玛莎放慢车速,进入Greenfield小镇的中心街区。记忆里的五、六条纵横街道,依旧整洁,依旧安静。银匠麦克家族的首饰作坊、韩裔大嫂李英姬的美甲店、通用银行、杰西上尉的海鲜餐馆、星巴克咖啡馆、梅利母女的二手货物交易店……都还是老样子。整整十三年的光阴,在这个波士顿北郊的富裕小镇上,几乎看不到明显痕迹。

顺着樱花环绕的小湖,到加油站的路口左转,上一个小斜坡,进入一片住宅区。路径是熟悉的,午后阳光下的景色以及一栋栋房屋也是熟悉的,只不知都还是曾经熟悉的旧主人吗?

玛莎驶进32号的车道,熄火,下车,踏上通向大门的小径。

红砖铺就的小径两边,她亲手种下的樱草、迷迭香和两棵日本枫长大了许多,在春风中蓬勃茁壮。玛莎站在门口,盯着“32”号那个黑底金字的门牌,依稀又感觉到左手食指尖一阵剧痛,是当年钉这个门牌,铁锤一偏,砸出来的。那一天,她和汤马斯·李登记结婚,正式成为这栋房子的女主人。

玛莎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看了看。食指上的淤青早已痊愈,这只手上没了当年的婚戒,也没了当年的细致光滑。玛莎扯了一下嘴角,有些失神。当她带着女儿梅西离开这里,留下儿子肯特,并非毫不迟疑,毫不留恋。可汤马斯执意迎娶新欢,再多留恋,现实也根本不允许她迟疑。

她没料到整整十三年过去,还会接到汤马斯的亲笔信,恳求她回来。她读到那封信的第一反应是不屑,顺手扔到一边去。女儿梅西在她身后嗫嚅:爹地的时日不多了……玛莎仍然不屑。那男人生病也好,要交代后事也罢,自然有人料理,与她何干?……去见他最后一面,妈咪,你还是在乎他的,梅西继续说,否则,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玛莎猛抬头,瞪视着面前那一双长得和自己一摸一样的灰蓝色眼睛,低吼。“你知道就好!这么多年,是我把你养大的!”

梅西骤然住口,不敢再坚持。然而,父亲毕竟是父亲。父母的婚姻关系可以解除,她与父亲的血缘关系却无法斩断。她和哥哥肯特商量,决定回去守在汤马斯身边。她自己向学校请假,买一张飞机票到纽约与肯特会合,两人一起开车返回了Greenfield

昨夜,兄妹二人打电话给玛莎,再次恳求她回来。他们说,汤马斯一时清醒一时昏睡,清醒的时候反复念叨,要坚持等到玛莎回来。“妈咪,求求你!”梅西的央告带着哭腔。“看在我和哥哥的份上!”

好吧,看在孩子们的份上,玛莎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手,摁响了门铃。门开处,迎面站着的是梅西,不是预想中的陌生“李太太”,玛莎紧绷的肩头稍稍一松,走进门去。

门厅的半边墙上,原来的风景油画换成了一个木雕十字架,足足有半人高,十分醒目。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头颅半垂,双臂平伸,全身每个钉孔都流着血,脸上却有一种奇特的,挣扎在酷刑痛苦中的安详。

玛莎顿住了,觉得突兀。在她的记忆里,汤马斯喜欢收集各种汽车模型,迷恋高尔夫,闲时看着电视里的烹饪节目依样画葫芦,给他们母子做一顿饭。但他从不去教堂。

肯特迎出来,母子三人进到客厅,落坐在沙发上。沙发还是原来的沙发,玛莎突然有些晕眩,感觉时空错乱,似乎她一直就这样坐在这张沙发上,从未离开过,只是孩子们都长大了。

“他刚吃了药,睡着了,”肯特指了指楼上。

玛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整个人还是怔忡。当年他们计划婚礼,玛莎本想去镇上的教堂举办,汤马斯不同意,反问她:你相信处女能生出孩子?你相信人死了能复活?你相信一个人的血能洗净世上所有人古往今来的罪?玛莎虽不算是个虔诚的信徒,毕竟在基督教家庭长大,她顺口给出标准答案:《圣经》上是这样说的啊,耶稣是神,不是人,不能用人的思维逻辑去理解。汤马斯耸耸肩,嘻嘻一笑:可我是人啊,只会用人的逻辑去思维!

他们的婚礼后来选在一家宴会中心举办,证婚人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不是牧师。

她总是顺从他,很少与他争辩,因为争不过,也因为总觉得他是对的。汤马斯头脑灵活,心气也高,对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都目标明确,干脆果决地付诸行动。就是他身上这种无所畏惧,强势的男性气场,让她爱上他,一心依靠他的吧——哪里会料到当他决定抛弃她,也同样干脆果决?!

泪水慢慢涌进玛莎的眼眶,梅西递上一张纸巾,依偎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妈咪,你不要再生气。爹地……其实……他并没有另娶别的女人。”

什么?!玛莎这一惊非同小可,坐正身子四下打量,这才发现室内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完全看不到有另外一个女主人的任何痕迹。然而——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坚持离婚?!

不用她再追问,肯特已接上话头:“那年,你带着梅西离开以后,爹地把我送进了寄宿学校,他自己去念神学院,皈依天主教。从神学院毕业,他就成了汤马斯˙李神父。”

“你们!”玛莎狠狠地盯着这兄妹俩。“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瞒着我?!有什么必要瞒着我?!”

肯特垂下头去,不敢正视玛莎:“那时妹妹还小……她也是这次回来才知道的。爹地不许我说。他说我们是家里的男子汉,要懂得保护你们。”

保护?!把好好的一个家拆散,叫保护?!玛莎既震惊且愤怒,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从沙发上直跳起来。兄妹俩见状赶紧扑过去,梅西抚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妈咪妈咪,不生气,都过去了。”

过去?说得轻巧!玛莎在孩子们的怀抱中挣扎,低吼:“他毁了我的一辈子!说过去就能过去?怎么过去?!”重重喘口气,她咬牙切齿地质问:“不管他打算做什么,好好说清楚不行吗?!要当神父?去当好了啊,为什么骗我?有什么必要搞到这个地步?!”

“妈咪!不管他曾经怎样伤害过你,如今他已经快要死了!”肯特稍微提高了嗓音,语气强硬,整个儿是汤马斯的翻版。

一句话让玛莎浑身一僵,目光从两个孩子脸上依次扫过,恍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这两兄妹所承受的痛苦和困惑绝不比她少,而他们是她的孩子!不是摧毁这个家的罪魁祸首。玛莎攥紧拳头,把自己的理智用力拉回来,挺直脊梁,重新坐回沙发上,强迫自己冷静。

看看已到晚餐时间,虽然都没有胃口,玛莎还是吩咐肯特叫了外卖。母子三人草草填饱肚子,护士下楼来说,汤马斯醒了。

尽管自认为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玛莎还是被主卧室里的情景刺激到了。各种仪器和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已经把这间卧室变成了临终关怀医院的病房。护士给汤马斯梳洗过,他半坐着,倚靠床头,看着玛莎一步一步走近,含笑招呼:“嗨,玛莎!好久不见!”

他穿着浅蓝色病号服,外面披一件羊毛外套。两鬓斑白,脸上添了不少岁月的痕迹。脸色苍白青灰,双颊上却泛上两团兴奋的潮红,目光灼灼,整个人看上去并不衰颓。

玛莎的胸口堵着一大团乱麻,随着呼吸,缠绕五脏六腑。不止是紧绷,不止是疼痛或酸涩或恼怒或伤感,只是乱七八糟。她沉默地在他床边坐下,沉默地拉起他搁在被褥上的手,旋即被这只手的嶙峋瘦骨以及冰凉的触感更严重地惊动。满腔乱麻瞬间化作眼泪滑落,猝不及防。

汤马斯抬起另一只手,擦拭玛莎脸上的泪痕:“不要为我流泪,玛莎,不值得。”随后用眼神示意站在门边的两个孩子:“来来,我的时间不多,都坐过来,好好听我说。”接着不等他们母子回应,汤马斯迫切地,自顾自地开了头——

1965年,我出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渔村。自古以来,渔村的男丁都要出外讨生活,从前下南洋,后来下西洋。有的在外面赚了大钱,回家乡买地建楼房,比如我大伯父;有的一走再无音讯,比如我父亲。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靠着伯父家不时接济,日子虽然艰难,也凑合着过下来,我和妹妹也能去上学。
我妹妹很聪明,读书成绩好,我就不行了。十六岁那年,我上高一,期末考试的试卷带回家,满纸红色叉叉把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她顺手操起屋角的晾衣杆就打,一边打一边哭,骂我不争气。打得我满屋子乱窜,吃痛不过,抱头跑出了家门。我心里很羞愧,也很害怕,更不知所措,一直跑到离村子挺远的海边礁石丛里,躲起来。亚热带的海边冬季,到了半夜还是有点冷。我在礁石间呆不住,又不敢回家,只好溜上了停在海边的一艘大渔船。我知道这种大船的底舱通常都只有货物,没有人,于是钻了进去。那里面果然全是大货箱,上面盖着大块大块的油布,满舱的茶叶香气。
我扯下一块油布裹住身体,蜷缩在那些货箱的缝隙当中,身体不冷了,心里更乱。想父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如果不是,他为什么杳无音讯?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钱,养活母亲和妹妹?……越想越迷糊,翻来覆去,眼看天已蒙蒙亮,我却睡着了。
等我醒来,这艘船已经航行在茫茫大海上,我就这样离开了家乡。

他叙述的语气、方式和使用妥帖的词句,都表明这是一次经过长期思量斟酌的讲述。两个孩子注视着他们的父亲,神情专注而懵懂;而同样注视着汤马斯的玛莎,却陷入一种近乎难堪的巨大困惑。在她的认知里,这个曾经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出生于1968年,在洛杉矶的韩国城长大;1992年,洛杉矶发生大规模种族敌对暴乱,他的父母家人尽数被害,他则因当时已在Greenfield经营修车店,幸免于难,成了孤儿。可他刚才明明说他是华人,不是韩裔,还有家人在中国老家,连年龄也不对了!这男人究竟是谁?!他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玛莎的耳朵嗡嗡响,心中惊涛拍岸,一张脸在床头昏黄光线下,半明半暗,线条僵硬。

汤马斯是了解玛莎的,读着她眼睛里的情绪,微微一笑:“玛莎,我很爱你,这是真的。不论接下来你还将听到些什么,都一定要记住,我爱你,从未改变过。”

小镇中心的湖边小公园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制“书籍交换塔”。Greenfiled是一片不追问背景,不讲究学历,只要有点钱,凭勤奋就可以耕作的土地,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和干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的收成来得又多又快又好。尽管还很年轻,他已经被烈火烤焦过,被海水淹没过,命运挥舞皮鞭,把他抽老实了,敛起了野性。收获越多,约束也就越多,给他养成了几分雅气贵气,有了读书的习惯,有了读书人的样子。那时他几乎每个周末都到湖边去,放书、换书。

1994年那个早春的下午,他刚将一本才读完的小说放进去,犹豫着要换出哪一本,抬头便看见她从盛开的樱花树下经过。轻寒的微风中,她步态轻盈。披散的一头栗色头发扬起,米色短风衣敞开的衣角扬起,她明媚的青春也扬起,将他的心脏一下子狠狠揪住,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悬浮到半空,飘飘忽忽起来。

一见钟情,她是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可是——唉!感情是有重量的。俗话说,百步无轻担,负重而行肯定走不远。何况像他这样肩头心头都卸不下重担的人。他本不配拥有任何世俗的感情,不配拥有一个正常男人的正常生活。汤马斯苦笑,喝一口肯特递过来的水,继续他的讲述——

我上的那条船,不仅载着货物,载得更多的是人,偷渡的男人。那是一条人蛇的船。在海上航行了四个多月以后,我们接近了美国的萨瓦纳港。眼看就能上岸,发动机却突然出了故障,船搁浅了。经过一百多天与世隔绝的日子,经过反反复复晕船的折磨,船上所有人的精神和肉体都濒临崩溃的边缘。有人再也无法忍受,纵身跳进海里,拼命向岸上游。几个人开了头,更多的人跟上,船上的两百多号人纷纷往海里跳。可和海浪的肉身搏击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何况我们的体力都被艰苦的旅途消耗得差不多了。即便萨瓦纳港的海上警察及时救援,仍然有五十几个人葬身大海。

这么一来,一次普通的偷渡事件演变成恶性案件,蛇头安排的接应程序被完全打乱,侥幸活着上岸的人全部被拘押。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将整船偷渡客集体送进监狱。我和其他九个未成年人,被关在内华达州的少年管教所。如果将来某天你们有机会去到那个地方,或许还能查到我当时登记的资料:李振才,中国福建人,1965年3月17日出生。这是最原始,最真实的我。

在少管所里,每个星期都有社区的志愿者来教我们学英文,有不同教派的牧师来布道,还有专业的社会工作者来给我们做心理辅导。心理辅导员是个单身的中年女人,名叫Emily Conrad。她和牧师不同,和其他志愿者也不同。因为她有正当职业,有固定收入,更因为她主动提出,可以领养我。

半年后,领养手续完成,艾米莉担保我出狱。那天是9月20日。艾米莉给我取名Alex Conrad,为我办理了新的身份证,9月20日成为我的新生日。其他人都说我有福气,不仅重获自由,还拥用了合法身份。想要拥有一个合法身份是所有偷渡客最大的梦想啊,是,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然而,跟着艾米莉去到她的家里,我并没有得到想象中平静安定的生活。——嗯,说不安定或许不够准确,但绝对不平静,我根本无法“平静”。艾米莉领养我,并不是领养一个儿子,或者任何意义上的晚辈。我是她的清洁工、修理工、厨师,和……玩物。艾米莉比我妈妈的年纪还大,这种关系让我恶心到极点,委屈,愤怒,而我的身份却不允许我离开她。我只能顶着她的姓氏苟活,还要在所有人面前若无其事地往她脸上贴金,好让她继续扮演一个大慈大悲的大善人。直到读完高中,我考上内华达州立大学,到拉斯维加斯去读书,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那个女人,不用天天和她住在一起。

可是——别忘了我是怎么到美国来的——蛇头不会轻易放过我。他们的人在校园里找到了我,还带来我母亲和妹妹最近的照片。

自从离开家,我没和家乡的任何人联系过,唯恐连累家里人。可蛇头要摸清我的底细,根本不需要通过我。那张照片中,我母亲在破院子里帮别人补渔网,头发已经全白了,苍老而憔悴;妹妹坐在她身边,埋头写作业,比我印象中的长高了不少。蛇头的人说,我住哪里,跟着谁,做什么,他们都不在乎,但我必须缴还偷渡费。否则,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我母亲、妹妹,再加上大伯父一家子人,统统“合情合理”地在地球上消失。

按当年的行情,乘海船偷渡到美国的费用是四万五千美金。偷渡客上船之前都必须和蛇头签契约,保证抵达后听从蛇头安排去打工,用工钱分期偿付这笔费用。只有付清了偷渡费,蛇头才会设法替我们解决合法居留的问题。当初他们在船上发现我,逼我补签了契约,才没把我扔进海里喂鱼。到了美国,这种契约或许不具备法律效力,我也不需要蛇头帮我办理合法居留身份,但和所有偷渡客一样,既然不敢拿家乡亲人的性命去和他们拼,就只好乖乖听他们摆布。

我不可能向艾米莉伸手,只有加倍努力打工挣钱。拉斯维加斯那地方,你们知道的,找一份散工不难。我做过各种苦工,我不怕吃苦。可是,能吃苦的人实在太多,打散工能挣几个钱?好在我终于懂得怎么读书了。也许是被大西洋的海风海水狠狠洗过,我的脑子从原来的一团浆糊,变成了一块海绵,我对一切新知识都很感兴趣。不管多忙多累,我没有耽误过功课,毕业时以全A的成绩,上了院长优秀生名单,因此找正式工作还算顺利。1988年,我进入拉斯维加斯的“联合商业银行”,成为一名出纳员。

汤马斯说到这里,垂下头,深深吸气。尽管声不响,音不高,这种讲述毕竟相当消耗精力,而他的精力已是如此有限了。缓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问玛莎:“我们结婚五周年那天,看的那部电影,你还记得吧?”

嗯,当然,玛莎下意识地点头,只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问。

他们二人当年第一次约会,是好莱坞大片《真实谎言》的首映日。汤马斯手里攥着两张电影票,满面涨得通红,说,我第一次约会女孩子,正好这部电影第一天上映……他窘迫不安的样子,让年轻的玛莎笑弯了腰。“书籍交换塔”前相遇,她对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产生了若干好感,爱读书的人,人品总不会错。她本不习惯忸怩作态,也不肯让他尴尬,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此后,每年过结婚纪念日,他们必定要双双去看一部当时首映的好莱坞大片。每一次电影散场,汤马斯必定会拥着她的肩膀,说,我爱你,比第一次约会那天更爱你。

1999年,他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看的是浪漫爱情片《汤马斯·克朗事件》。

“这部电影是好莱坞经典,我也看过!”肯特插进来说。“故事里的男主角汤马斯·克朗是个大富豪,要什么有什么,让他感觉生活很无聊,惟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才能给他带来满足感。于是他策划了一宗盗窃案,偷走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展出的,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一幅名画。汤马斯的作案手段高明,博物馆的监控失灵,案情扑朔迷离,让负责侦破的警官和保险公司女调查员伤透了脑筋。女调查员和汤马斯尔虞我诈,斗智斗勇的戏份很精彩。到最后,他们爱上了彼此。”

“电影很好看,”那些时光很幸福。离婚十三年来,她和汤马斯的生活在现实中没有半点瓜葛,但他们曾经有过的婚姻,却是幸福的。玛莎的神色随着回忆柔和下来,补充道:“场面富丽,摄影和配乐都非常美。主题曲后来也很有名……嗯,歌名好像叫做Sinner Man(罪人)。”

Sinner Man(罪人)啊,爵士风的名曲,”梅西也接上来,哼了一段主旋律。“但我没看过电影。”

“回头找来好好看看,”汤马斯审视女儿片刻,意味深长,再转向玛莎和肯特。“你们看到的都是翻拍版本。这部电影的原版1968年上映,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反复看,所有的台词都能背下来,说着,他挪了挪身子,彷佛有什么芒刺在背,又感觉自己的神智开始有些涣散。连续喝了好几口水,他才接着说:“原版的《汤马斯·克朗事件》,大富翁策划的行动不是针对大都会博物馆,而是银行;他偷走的也不是名画,而是现金。我到联合商业银行工作以后,很快发现他们的安全管理存在不少漏洞。1989317日,我的实际年龄满24岁的当天,是一个星期五。那天轮到我上晚班。我把电影里富翁的策划用实际行动从头到尾演绎了一遍。”

玛莎母子三人愣愣地盯着他,一时搞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汤马斯再次垂下头,大口大口吸气。几十年来,被他刻意深埋的往事一直是孤独的。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孤独从未消解,只是越来越老,老到根深蒂固。此时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他并不害怕,但这些往事不能和他一起消亡。在生命的终点,他必须抓紧时间袒露最真实的自己。真相,是他这一生对亲人,对这个世界最大的亏欠。他简单而清晰地说:“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提着一个牛皮纸袋走出来,装满银行里所有的现金。”

抢劫银行!玛莎最先反应过来。半空里滚过万钧雷霆,震荡她的耳膜,她的每一根神经。被惊吓过度的思维陷于停滞,此前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感情,或爱或恨,或怨或念,统统失去了坐标。玛莎的语言毫无线索,只用力咽了一口唾液,讷讷地问:“全部、全部现金,是多少钱?!

三十五万六千,在当时算是一笔巨款,相当于现在的三百多万,”汤马斯回答。风平浪静,雪落无声的腔调,像是在说一件柴米油盐的平常事。

“可是爹地!这难道不是犯法的吗?!”梅西惊呼,似乎害怕墙外有耳,她的嗓音刻意压得很低,瑟瑟发抖。

肯特的双手也在发抖,却一声不吭。他的父亲,一个自他懂事以来,受社区尊敬,与邻居友善,总是温暖亲切如冬日阳光一样的男人,是个重罪逃犯!他无法消化这种信息,一团巨大的硬块梗在他身体里,不断翻滚,一时在胸口,一时在喉间,一时在胃里,让他浑身不断起鸡皮疙瘩,发冷。他想吐,想捂住耳朵逃走,逃回此刻之前的时空,偏偏汤马斯冷不防点了他的名:“肯特,你满21岁那一年,想到拉斯维加斯过生日,我却带你去了加拿大的魁北克,记得吧?”

肯特机械地点头,同时更加狼狈地发现,他无处可逃。他是这个罪人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只能留在这把椅子上,直面一切肮脏丑恶——

拉斯维加斯,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城市。我带着那笔钱离开,第一件事是去纽约找蛇头,还清偷渡费。蛇头肯本不在乎我手上那么大一笔现金是怎么来的,收下了钱,他甚至还很关心地问我,接下来怎么打算?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我灵机一动,告诉他,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他一听就笑了,说,小事一桩,没问题!

他们果然神通广大,很快给我办好了新的SSN(社会安全号)。我恢复了自己的姓,用了电影里男主角的名字,成为汤马斯˙李,生日也改过了,就是你们都知道的,1968年7月13日。我来到Greenfield小镇落脚,因为这里是原版《汤马斯·克朗事件》的主要拍摄地。

我买下修车店,把过去的种种彻底抹掉,终于有了一份安宁、正常的生活。修车店的生意稳定,虽然不算很富有,衣食无忧总可以保证。那种举目无亲的悲凉,那种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狠心和决绝,原来像汗毛一样附在我身上的,渐渐消失不见了。尤其在有了你们以后,每一天都那么幸福,那么圆满,我很知足,真的很知足。我多么希望自己生来就是汤马斯·李,只是汤马斯·李。

问题是,那些包裹着罪孽的往事,具有活下来的天性。它们被严密封锁,不见天日,却依然不断生长,不断吐出毒液。终于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撬开了这层封锁,堆积多年的毒液翻涌而出,浸透我的五脏六腑。

那一年,我去纽约上州参加爱好者俱乐部的高尔夫球赛,认识了彼得·艾利亚特。比赛以两个人为一队,抽签分组,我和他居然抽在一起,肯定是天意。彼得是内华达州的法警,十分爽朗健谈。他说他从小立志成为一名职业高尔夫球手,后来为了继承他父亲的衣钵,才改变主意去当警察。

他的父亲,老艾利亚特,是拉斯维加斯市的法警。“联合商业银行”遭洗劫,案发时间在周末深夜。银行到星期一上午才发现丢失巨款,让罪犯得到充分的逃逸时间。那个名叫Alex Conrad的重大嫌疑人曾经在城里多家超市和赌场里打过工,老艾利亚特是见过他的。他认为这一桩失窃案是自己的重大失职,决心要把嫌疑人缉拿归案。这起案件多年无法侦破,被移交给联邦法警,将Alex Conrad列入全国通缉犯名单。没有人要求老艾利亚特为此案负责,但他从未停止过侦缉工作,一直到他去世。在拉斯维加斯,很多人都知道老艾利亚特生前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把那瓶番茄酱递给我!”,另一句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抓住Alex Conrad那个混蛋?!”

那天,在纽约上州著名的山地高尔夫球场,彼得眯缝起眼睛,看着小小的白色高尔夫球在蓝天下划出一道抛物线,完美进洞。他挥舞球杆,大声宣告,终有一天,我会逮住那个该死的抢劫犯,将他绳之以法!

而我,就站在他身边。

敲门声轻轻响起,护士随后走了进来。她给汤马斯打针、服药,十分麻利干练,脸上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职业性的温和微笑。等她所有的动作完成,汤马斯说:“我的家人们都在,你不用守夜,回家去好好休息,明天也不用再来了。”护士答应着,并不追问为什么明天不用来,只交代了一些护理的细节,然后收拾东西离开。

梅西和肯特兄妹起身送护士出门,玛莎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嘴里喃喃地,像是呓语:“因为彼得的出现,你决定和我离婚。”

“是,”汤马斯点头承认。在这个家曾经圆满的幸福氛围里,他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想起偷渡船上的风浪,想起那个说话有些口吃的银行老经理。但总的来说,那些零零星星,偶发的想起,如闪电一样,转瞬即逝,羞愧、惊惧、忏悔的情绪更是如雾气般稀薄缥缈。Greenfiled给与了他重生的天时与地利,人生一系列大事接踵而来,他的满腔热忱豪迈奔腾,滚滚向前,只管向前。而他是一个男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他为自己的妻儿负责,为自己生活的社区负责,他被爱,被尊敬,根本顾不上回头审视那些不堪的过往。

然而他的灵魂毕竟有洞,伤洞,无底洞。上帝派来彼得,来做他的朋友,来一把撕下窗户纸,让他看见自己吊在悬崖边,命悬一线的状态。随时有可能坠落,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汤马斯说:“我本来以为,日子久了,银行的起诉会失效——事实上,那家银行后来被大金融机构并购,早已不存在——我并不知道Alex Conrad被全国通缉,更想不到还有警官仍然在追踪这件案子。我不敢告诉彼得真相,只知道无论如何,绝不能连累你和孩子们。所以,尽快离婚,是我当时首先想到的事。”

“去自首,接受法律的制裁,才是你首先应该想到的!”肯特返回房间,厉声痛喝,满脸铁青。汤马斯听了,虚弱而开心地微笑:“黑白分明,嫉恶如仇,好儿子!人啊,不能任着性子胡来,犯罪的迟早要接受惩罚。”

梅西跟在肯特身后,呆呆打量她的父亲。一个重病垂危的男人,一个漏网的罪犯!这个夜晚的一切对于她都是漆黑的,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黑,如洪水一样向她呼啸而来,把她吞没又抛起,抛起又摔落……她拼命挣扎,也摆脱不了这股黑色浪潮的裹挟,终于扑进玛莎怀里,崩溃大哭:“妈咪!妈咪!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玛莎搂着女儿,双眼空洞而干涸。耸人听闻,什么叫耸人听闻?她今夜就被彻头彻尾地耸人听闻了。

汤马斯盯视着自己生命里最亲的这三个人,目光贪婪,而呼吸急促。他费力地略侧过身,从靠枕后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原木匣子,又费力地递向玛莎:“我找到了我妹妹,那时我母亲还在世。后来的事,看完这些信,你就都明白了。”他奋力攥紧玛莎伸过来的双手:“我妹妹叫李振芳。我们是至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要断了联系。”

他的声音终于哽咽,哽咽着掩住脸。他在神学院听教授用希伯来语讲《圣经》,在教堂高高的讲台上布道,在告解室里倾听别人忏悔……加上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的虔诚祷告,苦修灵修,到此时才产生价值,有了意义。一切苦心经营的俨乎其然,道貌岸然,似乎都只为这一次,最初与最后的哽咽,永久的宣泄与松弛。

良久,汤马斯才收了眼泪,缓缓开口:“我犯下的罪,应得的代价就是死。这个病,是上帝倾听我的祷告,赐下最美好的旨意。我很感恩。而你们——”他拉扯着身上的床单,似乎要从中汲取一些气力,重重喘气。“我很放心。彼得……我昨天和他通过电话。他此时已在飞机上了,明天上午到。你们……我爱你们。不求宽恕,我只是——真的爱你们。”

汤马斯长长呼出一口气,松开手,整个身子软下来,倒回枕上。在久不愈合的伤洞上撒完早就准备的盐,他已不用痛,不用难堪,或惊恐不安。陈年的真相介入现实,把他的理性和感觉分隔开,往事都是故事,笼罩着强烈的虚构感,眼前的现实变得圆满而温暖。在极度疲劳和镇静剂的的双重作用下,他很快沉沉睡去。

玛莎母子今夜注定失眠,守在他床边,相对无言。

早春轻寒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撩开一丝窗帘,洒下后半夜清冷的月光,有一缕混合着微弱的灯光,斜斜照在汤马斯脸上。玛莎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种挣扎于酷刑痛苦中,奇特的安详。这个男人,她最宝贵的青春、爱情和婚姻都落在他身上,无法忘却,更不能回收,不论他到底姓甚名谁,他到底从哪里来。这个抢劫银行、伪造身份、犯罪逃逸的全国通缉犯,正安详地继续着他的一呼一吸,而他的生命力也正在这一呼一吸间点点涣散。玛莎心里无依无托,无悲无喜,无情无绪,只是一片空洞,一片冰冷,仿佛浑身的血液已凉透,已冻结,在她和孩子们共同守着的这副躯体油尽灯枯之前。

明天,法警彼得˙艾利亚特将会抵达,完成他所继承的任务,为他父亲的遗愿画上句号。但他要拘捕的罪人,是被领养的Alex Conrad,还是神父汤马斯˙李,抑或是从中国福建小渔村里出走的李振才?!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细碎敲击,如爵士乐风的节奏;空气中飘荡起电影《汤马斯·克朗事件》传为经典的主题曲,若断若续,如泣如诉:

哦,罪孽深重的人,你要逃往何处?你要逃往何处?

我奔向巨石,请它将我掩藏,就在那一天。

可巨石大声叫喊:我无法藏匿你,我不能藏匿你;

巨石大声叫喊,我不会藏匿你,就在那一天。

我说石头你怎么了?看不见我需要你吗?

你看不见我需要你,石头,于是我奔向流血的河。

我奔向流血的河,我奔向流血的大海,

全在那一天。

于是我奔向上帝,请祂将我掩藏。

看见了我在这里祈祷吗,神啊!

可上帝说,去找魔鬼吧,去吧去吧。

上帝说,去见魔鬼吧,你去吧,就在那一天。

于是我奔向魔鬼,它在等待。

我奔向恶魔,他就在那里等待,

全在那一天。

江岚,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现执教于美国高校,业余写作,已发表各类体裁作品逾三百万字,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曾先后多次获奖,代表作品被收入海外华文文学选本计39种。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故事中的女人》、长篇小说《合欢牡丹》、学术论著《唐诗西传史论》(中、英文版)、系列有声书《其实唐诗会说事儿》等。编著“新世纪海外女作家丛书”十二册、《离岸芳华:海外华文短篇小说选》、《故乡是中国:海外华人散文选》等。现为海外女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历任三届副会长兼外联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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